她这分明就是有意要放他生路了。
亚瑟不赞同地沉下了脸,里奥咬牙暗恨。
秦围何尝想不到她的用意,他复杂的目光死死锁定她,眼中不甘与屈辱夹杂。
“选不选?”庄浅问。
“你果然一辈子都不会变,优柔寡断到让人同情。”秦围无意中轻嘲出了声音,收回了放在她身上的眼神。
他利落地捧起更靠近自己的那一支高脚杯,大口将微涩的药液灌进嘴里,然后砰地一声,将杯子放在了桌上。
“后会无期,小浅。”
话音落地,秦围双手撑桌站起来,单纯从脸色来看,一分钟过去了,他依旧看不出异样,在庄浅安静的目送下,秦围步伐稳健地转身,穿过重重保镖的枪口,出了大门。
当男人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时候,客厅内,双胞胎中的弟弟终于忍不住了,狠狠一拍桌子,“什么又是致幻剂又是□□的!你压根就是不想他死!真要他死一颗子弹就够了——”
亚瑟也紧蹙着眉头,“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我事先准备致幻剂,这是不该有的仁慈,对待敌人没必要这样。”
庄浅看一眼两人,然后又无声地将眼神收回来,缓缓敛下了颤抖的眼睑。
她一手抚着肚子,艰难地起身,在两人不满的目光注视下,进屋。
很久,楼梯拐角处,传来女人带着微颤却坚定的声音,仿佛不真切却又无比真切:
她对两人说:“我的孩子不久便要出生了,我不想用染血的双手去拥抱它。”
但也不会让任何人的存在威胁到它。
后半句话,庄浅没说出口。
【4】
秦围死了。
死的很安静。
死得很震撼人心。
在秦家辉煌的豪宅内,在那个宽大的游泳池旁边,一个家佣亲眼目睹了那个亚裔男人的死亡:他原本步伐沉重地向外走着,像是赌场上输光身家的狼狈赌徒,然后过了几十秒,男人的脚步开始不稳,脸色开始乌青,唇角开始溢出血渍。
再然后,然后……
轰然倒地。
家佣吓得合不拢嘴,却又不敢上前询问,她当然知道那个亚裔男人是谁,这是她的上一任主子,秦家曾经的少主。如今眼睁睁看着男人死在眼前,她却只能浑身战栗地藏在角落里观望。
一朝天子一朝臣,她不想成为被炮灰中的一个。
最后,她只看见,两个家族中干湿活儿的黑衣保镖上前来,动作麻利地抬走了男人倒地的尸体,一个咬着烟枪的老头来处理干净了地上的污血——那血的颜色暗而腥,像是永远不会迎来光明的夜空。
这位目睹一切的家佣第二天就被升职调走了,成为了家族一个不大不小的中层。
秦少爷病逝。
病逝在“家”里。
这个消息出来的时候,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证明,秦围的确是死于先天突发性心脏病,遗体上绝无可见的致命伤痕,最终的尸检结果也很正常。
可这种纸糊的谎言有谁会信呢?
每一个人都信。
不信也得假装相信。
这就是现实,这就是结局。
家族中,原本支持秦围继任的长辈们,在得知他的死讯后,甚至连惋惜都不敢叹一声;在双胞胎的血腥手段镇压下、下,没有了最大的阻力,庄浅众望所归,正式接手秦家遍及全球的黑白业务。
当然会有人不服。
可武器能让所有不服的人停止咒骂。
枪能调-教最叛逆的孩子,钱能买到最廉价的忠诚,利益共同体的概念,能让大部分人俯首称臣。
秦贺云终其一生打下的庞大军火帝国,终于交到了他最信任的人手上。
人一旦了了心愿,就容易失去动力,就容易变得脆弱,就容易……死。
秦围下葬没多久,同年八月下旬,距离庄浅生产还有一个月的时候,圣心医院传来消息:
秦先生走了,走得很安宁。
这个男人起伏又动荡的一生终于走到尽头,在一次化疗中长睡不醒。
低调肃穆的家族葬礼之后,庄浅正式继任家主之位。
她终于成了人上人,也终于只剩下一个人。
【5】
秦贺云葬礼过后的一周时间,家族事务渐渐步上正轨,似乎又达到了风雨之后的平静。
亚瑟最近却很忧虑。
他发现,自从秦贺云死后,庄浅表面上顺其自然,像是早有心理准备一般,将后事安排得妥帖万分,甚至连一滴多余的眼泪都没流,坦然地接受了父亲已去的现实。
她甚至还曾情深意切地向他表达过,她觉得这样的结局很好,父亲能早点解脱很好,因为拖得越久,只是愈发受尽煎熬而已。
可死亡只能让逝者解脱,并不能让活着的人快活。
庄浅的身体却每况愈下。
孕期反应来得激烈而凶猛。
还有一个多月就是预产期,她原本身体底子不差,再加上调养得当,在意大利的这几个月虽说风雨不断,可到底算是半稳定,现在突然出现异状,亚瑟饶是自诩天资聪颖,也慌了手脚,不得不找来了最好的妇产科医生,专门负责庄浅的饮食。
结果就得到她可能会被动引产的消息。
资深老医生来过之后,双胞胎听完医生凝重的解释,齐齐如遭到晴天霹雳。
弟弟当场铁青了脸色,压低声音小吼,“她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,你现在要她做引产?这跟谋杀有什么区别!”
八个多月大的孩子,引产出来都该会哭了。
“可庄小姐目前的身体状况,的的确确不适合生产,强行为之的话,极有可能一尸两命。”医生保守地说。
又要大骂庸医。
亚瑟皱眉拉了拉弟弟,“乱吼什么,你小点声别吵着她。”
又问老医生,“您看提前剖腹产怎么样?这样的话,她所担的风险相对减少,胎儿只是先天会体弱一些,正常身体机能不会太差。”
“她好几天都小便见红,这已经不是好预兆了,”医生叹气摇头,“总之我尽我所能,不过最好你们还是让她有心理准备,万一临盆出现意外……”
“哪来那么多意外?”
女人清润的声音,响起在客厅,庄浅不知道将三人争执的话听进了多少,她扶着腰从主卧走出来,就看到老医生躲躲闪闪的眼神。
“庄小姐。”医生恭敬地叫了一声。
“我的孩子很健康,我每一天都感觉得到它的动静,我给它听音乐,它会乖乖地一动不动,”她喃喃细语,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坐下,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肚子,对医生说,“我清楚地感觉得到……它是活着的,有血有肉,有思想有意识,它还特别喜欢听它爸爸的声音,每次听到都会很激动——”
双胞胎闻言眼神复杂,直觉她已经精神不大清楚了。
两人意识到,自从秦贺云死后,除了在父亲葬礼上的官方致辞外,这是她第一次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。
一周来,更多的时候,她都是安静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,开着电视,握着手机,一言不发地刷新闻,那个时候她的脸上是没有表情的,仿佛已经沉寂千年的冰冷浮雕。
双胞胎甚至见识过,她可以一整天半句话都不说,一个人都不理会,自己幽魂一样地在豪宅内进出,除了一日三餐准时,其余就什么都没有了,没联系任何人,没有任何安排,只是在固定的时间处理家族事务,给出的每一项决议,却都精细完美得仿佛经过深思熟虑一般无可挑剔,令两人奇异地觉得:
这栋豪宅的唯一主人,仿佛一台被定了程序的机器,机械地重复着所有程序内的事情。
“你要不要出去散散心?我安排司机。”亚瑟率先回过神来,转移话题问她。
“不用了,我要给宝宝听声音。”
她说完,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手机,打开了一段手机录音,将手机轻轻放在了凸起的肚子上,里面男人低沉温柔的声音传来,安稳又缠绵:
孩子乖吗,有没有烦你?
“我去医院照过,医生说是个女孩,她平时没什么动静,可能随你,喜静。”
女孩好。
“嗯。”
预产期是多久,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她出生。
“九月上旬。”
等孩子出生了,你抱着她来看我一眼好不好,我们一起给她取名字?”
“生孩子痛又累,生完我可能来不了。”
没关系,让小琮抱来,我想抱抱她。
“嗯。”
别哭了。
“嗯。”
以后也别哭了。
“嗯。”
我不在的时候千万不能哭了。
“嗯。”
……
这是她最后一次在手机里听到沈思安声音的时候,她悄悄录了音。
音频放完,庄浅捏紧了冰冷的手机,轻敛下眼皮,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。
目睹这一幕的双胞胎,终于找到了她心病的根源:
沈思安。
【6】
贺岗监狱人际稀少的第九区,沈思安熟悉得跟自己家一样,再一次进来的时候,他发现,甚至连狱警都还是从前的那一批,与他也算是另类的旧相识了。
沈家家大业大,根基雄厚,不会因为死了个沈雨巍而动摇根本,也不会因为少了他沈思安而一朝倒台,就单说年轻有为的孙辈中,撇去旁系的精英们不谈,根正苗红的沈家小少爷如今都已然能独挑大梁。
如此结局,尽管不得不承受丧子之痛,沈老爷子却是相对欣慰的。
沈雨巍的死去,沈思安的落网,几乎给沈家带来了不可磨灭的打击——这一点不假。
但可庆幸的一点是,随着两人的倒台,沈家原本三足鼎立的局势被彻底打破,老爷子成了最大的赢家,又一次大权在握——对已经年近八十的沈老爷子而言,沈思安多年来都是压在他心底的一根肉刺,可这根刺,却为沈家做了最重要、也是最正确的一个选择:将沈琮送去了部队。
时间与磨难可以摧毁一个人,也能成就一个人,至少对沈琮是后者,彻底改掉从前的陋习之后,曾经不学无术的愚蠢纨绔子弟,成了沈家名正言顺的准继承人。
贺岗监狱内,囚犯分等级。
无期囚徒的日子最难熬:
他们必须早上五点起床,五点二十排队做早训,然后排队去食堂领取早餐,按顺序前去劳作……辛苦的劳动会一直持续到晚上。
全天唯一的“娱乐”,是晚上半个小时集体观看新闻联播的时间。
能被关进这座监狱里的人,哪一个不是曾经位极人臣,威风赫赫,哪一个不是曾经高高在上?如今每天看着电视上各种恍如隔世的‘正能量’新闻播报,就好比给一群丑陋的蛆虫递上了一面清透的镜子——这种极致的心理落差,不是普通人能接受得了的。
所以在贺岗监狱内,最痛苦的不是死囚,而是那些返身无望的无期徒刑者。
他们甚至连选择死亡的机会都没有。
监狱内的血腥斗殴时有发生,而狱警总是会在合适的时候赶到,既不会让人被打死,也不会让这些人打得太逍遥——这大概是底层公务员们对他们曾经的奴隶主的一种变态虐待,日日乐此不疲。
沈思安在监狱的生活要平静得多。
他在第九区,是死囚,与好几名死刑犯是邻居。